北京暴雨过后地下室“蚁族”生存状况调查
来源:法制日报 作者: 2012-07-31 13:40:00
费三元
地下室租户拎着东西走过长长的地下通道。
被水淹过的潮湿的地下室。本报记者范传贵摄
在北京市公布的“7·21”暴雨77人遇难名单里,24岁的王荣昌和33岁的王静,“发现地点”都是地下室。
暴雨夜,除了关心被困在广渠门的丁志健和滞留在机场的8万人外,也有网友在微博上关心:“北京200万寄居地下室的‘北漂’,你们平安吗?如何度过这个夜晚?”
事实很快告诉我们,那一夜他们过得十分不好有人与污水搏斗了一夜,有人在与洪流赛跑中逃过一劫,还有人就此画上了生命的句号。
而当地面上雨过天晴时,他们的灾难还远未终止。巨额的财产损失、无家可归、无亲可投,还有无止境的恐惧和无助……除了死亡名单上的王荣昌和王静,他们几乎整体地被人遗忘。
《法制日报》记者连日来走访了多个地下聚居区,试图真实呈现灾后“蚁族”们的生存状况和地下居住区的安全隐忧。
特别调查
本报记者范传贵
一整个上午,柴金苑都坐在地下室入口边的一张小矮凳上,轻轻地摇着怀里3个月大的儿子。给他喂奶的时候,柴金苑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和落在门前的阳光。
7月29日,距带走孩子父亲的那场暴雨,已经过去8天,晴空万里。北京城东北边的朝阳区西坝河南里小区7号楼门前,尽管面无表情,年轻的柴金苑抱着孩子的身影,依旧让人感到一种窒息的悲伤。
穿着白色背心的柴父和几个年轻人,往返在地面与他开设的地下旅馆之间,搬运着被完全泡湿的床垫和各种家具。9天前的那场暴雨,泡坏了这个名叫“黄鹤楼”的地下旅馆的几乎所有财产,更带走了柴家年仅24岁的女婿。
在北京市发布的“7·21”暴雨77人遇难名单里,王荣昌是在地下室身亡的两个人之一,是触电身亡的5个人之一,是在城区身亡的17个人之一。
死亡地下室
王荣昌和柴金苑的婚礼,是在2011年9月23日。彼时,他们已经在北京闯荡4年有余。柴金苑的父母在西坝河南里小区地下开的“黄鹤楼”旅馆,也初具规模,有46间房子,成本快收回一半。
回老家山东滨州结婚的王荣昌夫妇,一直待在家里,今年4月儿子出生,7月8日才举家来到北京。
13天之后,北京暴雨骤降。
据柴母向记者回忆,雨水从7月21日下午就开始灌进地下室内。柴金苑要照看孩子,于是她打电话叫王荣昌前来帮忙。慢慢的,地下室的积水一直漫到了腰部。
在相邻的28号楼地下室居住的王辉告诉记者,7号楼平时就会漏水,之前旅馆老板也有自己准备一个抽水泵,但由于当天雨水太大,一个水泵抽不过来,于是向朋友又借来了一个水泵。
柴父向《法制日报》记者介绍,正是在操作这部借来的水泵时,发生了漏电,最终导致王荣昌死亡。“晚上八点多了,就在距地下室入口七八米的地方,就听见‘啊’的一声,他就倒下了。”
几乎同一时间,在北京市西南边的丰台区五里店南里小区16号楼地下室里,33岁的山东女子王静也被电击中,最终溺水身亡。
据同时被困的王静弟弟王长兴回忆,当天傍晚7点左右,雨水开始慢慢涌进他们租住的地下一层出租屋。不久后,姐姐王静回来,开始和他一起向外舀水。可是水位越来越高,姐弟俩决定把木门和防盗门都关上,以阻止外面的水进来。
事后证明,此举犯了严重的错误。等他们意识到了危险想开门时,门已经推不开了。直到晚上8点多,屋内外的水位接近相平,姐弟俩才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防盗门。
王长兴回忆,他当时知道姐姐不会游泳,就让姐姐在前面,自己在后面推着她,准备潜水从楼梯出去。可一迈出门,王长兴就被弹了回来。“好像有股很大的力把我往后推。”王长兴说,他猜走廊的水里肯定有电,自己是被电了。他只好退回到屋里,这时姐姐已经不见了。
稍微休息后,王长兴又试了一次。但再次被电得四肢麻木。他只能蹲在木门顶上,用手扶着墙,等待救援。晚上11点多,王长兴终于被救出,但王静未能获救,尸体从地下室积水中漂了出来。
在王长兴获救以后,住在房山区碧桂园小区的宋明华,“地下室”给他带来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晚上12点多,宋明华居住的小区地下室进水了。水是从楼道后面的窗户进去的,此时邻居大都已经睡着,宋明华独自拿铁锹想培点土把楼道后面的水堵住。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曾经在大连舰艇学院学习水中兵器专业的他熟谙电路原理,大雨天他最担心的就是地下室的配电箱浸水,造成重大事故。
最终身高1米83、体重200斤的宋明华被发现躺在路灯旁的人行道上,铁锹就放在他的身旁。据法医鉴定为腿部电击伤死亡。
被遗忘的“蚁族”
当柴金苑坐在地下室门前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何丽就坐在两百米外便利店门前的水泥地上,发呆,四处张望。对面的铁栅栏上,晾满了潮透了的被单和衣物。
丈夫王辉刚刚打开一瓶冰镇啤酒,喝了一口,同样无所事事地看着对面晾晒着的物品。在附近当保安的他,只需要度过这个无聊的白天即可,晚上值夜班,可以在办公室打发一宿。而妻子何丽则要考虑,晚上继续到同事的宿舍挤一晚是否合适。
王辉夫妇租住的地下室在28号楼,和“黄鹤楼”旅馆所在的7号楼虽然隔着一条马路,地下却相连通。房间11平方米左右,一个月480元,30多户共用1个洗漱间和3个小厕所。
暴雨当夜,他们的生活用品全部被淹,最初花了100块钱,在廉价宾馆里住了两个晚上。但对于一个月只有1000多元收入的他,这个价格还是太高。
就在和记者交谈时,王辉的邻居、在附近商场做售货员的陈燕走过来。他和她打招呼:“昨晚睡哪儿啦?还在亲戚那儿挤呢?”
“没,到一个小旅馆住了一晚。”陈燕说完问何丽,“你呢?”
“我到同事宿舍挤了一晚。”何丽憨厚的笑着。当记者转身离开时,又听到她长长的一声叹气。
除了死亡,无家可归,是那场暴雨给这个小区地下室租户留下的最深阴影。而被同样问题困扰的,远非仅有他们。
在距离丁志健遇难的北京东二环广渠门桥仅600米的东花市大街本家润园小区,原本生活在该小区13号、15号楼地下室的几百户人家,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个落脚点在哪里。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本家润园的很多租户首先反映的是:“暴雨来临时没有人提前通知,也没有人安排我们撤离。”接着他们会花更多的时间讲述暴雨过后露宿广场的生活。
“我们被遗忘了,没有人管我们。”遇到记者时,来自湖北的培训学校兼职教师肖忠正打着手电拎着东西,从本家润园13号楼地下室漆黑的楼道里往上走,从21日离开出租屋后,他已经在宾馆里临时住了8天了,“至今这里没水没电,房东也不说以后让不让住。”
肖忠租的房子算大的,有20平方米,一个月700元。他对自己的居住状况与生活状态有一个形象的表述:“我们住在地下二层,我们的身份也是最底层的。”他向记者介绍,自己的邻居,大多是附近餐馆的工作人员、超市的售货员等,来自北京以外的全国各地。
在小区里开便利店的老王,带着儿子正在搬家。他带记者参观了他儿子一个月600元的住处。
他从电动车上拎了一个铅酸蓄电池下来,连上灯泡,组装成整个13号楼地下室里唯一的光源。房间呈狭长状,仅7平方米左右,东西已经快搬完了,地上仍有潮湿的水迹。
“我们自己要搬的。出来打工的,总得有个生存的地方,现在完全没地方住了,一直说解决解决,实际上没人解决,谁解决?我儿子,有我在这儿,他还能生存下来,要没我,他们两口子,怎么生存?”老王劝肖忠,越早搬损失越少,“这几天没法住的房租都还得算!”
隔壁的山东姑娘贺娟,找了房东好几天,但是总找不着。“东西都发霉了,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让住。我们都只是晚上回来,要求不高,只要有电有水,满足基本生存条件就可以了。”
对于这些问题,东城区东花市街道的新闻发言人王主任告诉《法制日报》记者,现在本家润园小区的供水供电基本都已恢复正常,但地下二层仍然在渗水,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的地下室内,积水也仍未彻底排除,但相关工作一直在做。
“地下室的情况,因为一直在渗水,很潮,现在没办法供水供电。而且按照相关规定,严格地说他们应该不能再在地下室住下去了,15号楼的大部分住户都已和物业协商好了退租。”
地下室危局
在本家润园,一部分受灾较轻的住户为能在地下室继续住下去而四处奔走,另一些经历过生死大逃亡的住户,却“再也不敢住地下室了”。
柴金苑的父亲认为女婿的死亡,并非纯粹是天灾。据《法制日报》记者走访调查,暴雨当日,在西坝河南里小区,像7号楼和28号楼一样严重渗水的并不多,不远处的多栋楼地下室租户均表示,水还没到脚踝深。
“那么我们这栋为什么进水这么严重?”柴父认为,关键原因在于热力集团的暖气管道,为地下室留下的漏水的口子,他表示,他将在处理完女婿后事后,起诉供暖管道所属的公司。
经柴父和多名住户的指认,记者找到了在7号楼1门和4门前的两个下水道口。王辉告诉记者,7月24日人防部门已经来把两个口子堵上了。
西坝河南里小区所属的香河园街道一名工作人员在接受《法制日报》记者采访时表示,自从出事以后,他们不仅将该小区的漏水处堵上,还对整个街道区域的隐患进行了排查堵漏。“一些燃气、暖气管道的混乱确给地下室漏水留下了隐患。”
在西坝河南里28号楼地下一层,记者看到了其中一个漏水点。该漏水点就在一名租户5平方米左右的屋子内,漏水的水管和水闸就在床头上方,虽然暴雨后已经经过了修补,但仍能看到漏水的痕迹。该租户回忆:“漏水的时候就向水龙头一样,我们那天四五个人向外舀水。”他告诉记者,这一条管道是煤气管道,外面有一个套管,这个套管和下水道连通了。
“由于过去没有进行统一管理,北京的大量地下空间已经被电力、热力和电讯等管道占据。”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教授刘树坤在接受采访时建议,北京在重新建设排水系统时必须进行统一的规划。要把地下空间资源纳入统一管理,对其规划使用都要经过统一的批准。
暴雨中地下空间的安全隐患也被水利部防洪抗旱减灾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程晓陶所重视。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在暴雨情况下,我们有很多的地下仓库、地下室、地下旅馆和地铁等,这些地下空间的防洪问题应该受到关注。
“就是地面上的水看起来积的不深,可是它会往地下灌,如果你在这个口上没有一个适宜的措施来事先有所准备的话,很可能这个水灌下去就把它灌满了。”程晓陶解释道。
暴雨只是掀开了地下室管理乱象的一个角落。记者从走访的多处地下出租屋中看到,尽管人防部门有规定在地下出租屋中不能使用厨房和高功率电器,但电线被胡乱地牵扯的现象,到中午时煮饭炒菜香味四溢的现象,高功率电器满地等现象均十分普遍。
北京市民防局的数据显示,在这次暴雨中一共导致全市278处人防工程受灾。王荣昌是地下人防工程中唯一一起死亡案例,但其他没有死人的人防工程,在此次暴雨中也暴露出了诸多管理混乱问题。
资料显示,1992年6月1日,北京市政府下发文件,将全市人防工程归人防部门统一管理,不是按人防工程标准建的地下室归建设部门管理。此后,北京市不断加强人民防空的法律法规建设,先后制定了《北京市人民防空条例》等一系列法规和规范性文件。
此后,为了保证人防工程的维修费用,人防工程开始对外招商引资,有的被改建成了仓库,有的直接就租给一些小商贩、小手工业者,也有人投资将人防工程变成大商场,最多的是将人防工程改建成旅馆。
以西坝河南里小区为例,记者了解到,仅该小区,地下室旅馆就有7家,每家有40间左右的房间;再以本家润园为例,该小区15号楼地下室的地下一层是能够容纳100多户商家的东花市南里市场,地下二层则是人防工程,被物业承包给了几家房东,物业一年收取20万元左右的管理费。房东则将人防工程分割成五六平方米至十几平方米不等的150个房间,再转租给外来务工人员。
整个20世纪90年代,是北京人防工程开发的兴盛期。10年里,开发利用的人防工程占60%以上,人防工程得到了很好的维护。但这种几乎是无条件的招商引资也带来新的问题,那就是管理混乱。扰民纠纷、安全隐患不断,有的地方甚至变成藏污纳垢之所,卖淫嫖娼、聚众赌博、盗窃斗殴时有发生。
这些问题逐渐引起居民的不安,反对出租人防工程和地下室的呼声越来越强。
2001年,北京市对人防工程及普通地下室等地下空间问题组织10万人进行“拉网式”清查,约有四分之一的地下空间存在问题。从此,北京人防工程进入清理整顿和规范使用的新阶段。
10年过去了,包括北京在内的全国大多数城市,人防工程的开发利用愈发兴盛,问题也从未断过。北京暴雨,再次给地下人防工程的规范管理敲响了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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