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棵树

2025-01-17 10:19:40 来源:  作者:

  我时常怀念一棵树,那便是姥姥家的老榆树。

  老榆树长在姥姥家老宅的院墙外。因它就是一棵普通的树,并未引起我的关注。小时候,我去姥姥家,时常和表弟在老榆树下玩耍,却忽略了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姥姥讲述了老榆树的过往,我才真正认识了它。

  那是1995年秋天,我把姥姥接到我家小住。一天晚饭后,我陪姥姥聊天,姥姥跟我讲起了她家的老榆树。据姥姥讲,老榆树是我三姨栽的。那年春天,三姨11岁,她到村南河边挖野菜时,发现有一棵指头粗的小榆树,便用铲子挖出带回了家。在乡下,榆树有着护佑家人福寿绵长的美好寓意,姥姥就让三姨栽在了院墙外。这里土质好,加上姥姥的精心呵护,小榆树当年就长到磨棍般粗了。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小榆树在岁月的轮回中,长成了高大挺拔的大树。从此,它便与姥姥一家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十户九穷,姥姥家也不例外。那时候,几乎年年闹春荒,家家青黄不接。姥姥望着家里所剩无几的粮食,长吁短叹,愁得不行。于是,她便打起了榆树的主意。

  每年三月,当榆树发出新芽,结出串串金黄色脆嫩的榆钱,姥姥便吩咐二姨三姨上树捋榆钱。她俩每人挎个篮子爬到树上,捋榆钱,一串也不放过。榆树枝条柔软,富有弹性,够不着的榆钱,就用“二齿钩”拉到跟前再捋。捋完榆钱后,姥姥便将榆钱用清水浸泡洗净,控水晾干,或蒸饼或熬粥,美味可口,全家人都喜欢吃。吃完榆钱,榆叶便长出来了。可怜这些榆叶,还没好好享受阳光的温暖,就采摘下来,被姥姥掺上豆面做成菜团,成了一家人的口粮。眼看着榆钱和树叶全部吃光,春荒的日子却还没结束,姥姥决定剥榆树皮吃。她用一把锋利的镰刀,沿着树干的一侧,剥去皲裂的树皮,露出那层乳白色的瓤,用刀一层层的剥离,晒干后再拿到碾上碾碎,用箩一遍一遍地过筛,直至加工成面粉。姥姥把树皮面加入地瓜面,蒸成大小均匀的窝窝头,既软糯又香甜,那味道比榆钱饼还好吃。就这样,姥姥一家吃完榆钱吃榆叶,吃完榆叶吃树皮,年复一年,一直持续了很多年,才让姥姥一家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姥姥心地善良,每次对榆树剥皮之前,她都迟迟不忍动手。她围着榆树转来转去,眼里含着泪,对着榆树唠叨:“知道你疼,忍忍吧!这都是穷给逼的,没办法呀!等熬过这阵子就好了。”榆树似乎听懂了姥姥的话,像一位坚强的勇士,昂首挺胸,光秃秃的枝条随风摇曳,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又像是鼓励姥姥:动手吧!我不怕!姥姥这才小心翼翼地动起手来,生怕弄疼了它。而姥姥的每一刀,又像是扎在了自己身上。姥姥在想,榆树要是会说话,它该有多疼啊!

  事后,姥姥便每天向榆树的伤口处洒水,让它保持水分,并隔三差五地给榆树施肥。姥姥细心养护,像侍候一位病人,直到榆树长出新皮。所幸,榆树再生能力强,而姥姥剥皮时总要留下一半,让其吸收水分和营养。几个月后,新的树皮便慢慢长出来了。就这样,榆树以它顽强的生命力坚强地活着,不断地向姥姥一家馈赠,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姥姥在讲老榆树的故事时,眼里流着泪,满含深情地说:“是老榆树救了俺全家,它是老牛家的救命恩人啊!”听了姥姥的讲述,我对老榆树充满了深深地敬意。

  进入八十年代后,人们生活越来越好,姥姥家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从此,姥姥立下规矩:谁也不准再动老榆树一枝一叶,让它自生自灭。姥姥更是把老榆树奉若神明,逢年过节,摆放祭品,焚香烧纸,虔诚供奉。平日里,如果有调皮的孩子爬上老榆树玩耍,姥姥便加以制止,一是怕不安全,二是怕打扰了它。其实,早在1979年,舅舅在老榆树的北边新建了一处宅院,由于老榆树离院子近,遮天蔽日,有人建议舅舅伐掉老榆树,姥姥死活不让,并说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谁也别想动它。老榆树最终逃过一劫。在姥姥的保护下,老榆树就像一个受宠的孩子,无拘无束,自由生长,愈加高大挺拔,枝繁叶茂,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后来,姥姥跟随舅舅一家去了城里生活。临行前,她舍不得老榆树,和它说了许多话,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在以后的几年里,只要姥姥回老家,她第一件事是来到老榆树跟前,用手抚摸着树干,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把老榆树对牛家的恩情唠叨一遍。老榆树的好她从没忘记,她都记在心里啊!

  光阴似箭,老榆树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随着季节的变化,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威武挺拔,就像一位忠实的仆人,孤独守望着姥姥家空荡荡的宅院。

  再次见到老榆树,是1999年11月 16日。这是一个令我悲痛的日子,我亲爱的姥姥与世长辞。这天天气阴沉,北风呜咽,像极了人们的心情。老榆树在寒风中,低垂着硕大的头颅,默默地注视着为姥姥送行的人群,似乎为失去了疼爱它的姥姥而悲伤。

  安葬完姥姥,我情不自禁地来到老榆树旁,看见树皮上布满了当年刀割的疤痕,仿佛感受到了它经历的风雨,见证过的岁月沧桑。我仰视着它,顿觉它高大无比,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在心里默默祝福它:好好活着。此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姥姥的村庄,再也没有见过老榆树。

  直到2010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姨家的表弟给我打电话,说姥姥家的老榆树被伐掉了。我心里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原来,这些年老榆树愈发茂盛,枝干越伸越长,将要触到了旁边的高压电线,有很大的安全隐患。舅舅知道后,考虑到安全事大,便将老榆树伐掉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怅然若失,心里隐隐作痛。我想,如果姥姥在世,她一定会阻止的。那一夜,我想了很多,想起了老榆树的故事,也想起姥姥饱经风霜的一生。

  姥姥生于1916年,21岁那年嫁给了姥爷牛培山。婚后,生育了一儿仨女。在饥寒交迫的年代,这样一个家徒四壁,一穷二白的家庭,一家人艰难度日。

  常言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1948年腊月,姥爷用独轮车推着粮食支援淮海战役,突遭敌机轰炸,身受重伤,送回家中3天便去世了。那年,我母亲10岁,舅舅8岁,二姨5岁,三姨10个月。从此,32岁的姥姥,独自一人挑起了抚养儿女的重担。为了能活下去,姥姥忍疼把舅舅托付给亲戚代养,直到舅舅12岁才被领回家;把二姨送给了白石岭村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二姨13岁时,姥姥好话说尽,终又把二姨领回家;而她,起早贪黑,领着我母亲,抱着三姨,踮着一双小脚,翻山越岭,走街串巷去讨饭糊口。

  有人劝姥姥改嫁,被她一口回绝,她不忍撇下年幼的孩子。她说,她在家就在,孩子们就在,因此一生守寡。姥爷因公牺牲,只因在家去世,未能评上烈士,却享受烈属待遇。在姥姥最困难的时候,有好心人鼓动她向上边反映,争取国家救济,但姥姥却说:“国家也困难,手大捂不过天,咬咬牙就过去了。”空顶着一个烈属的头衔,却从没向国家伸一次手。姥姥不识字,但她知道文化的重要,因此,虽然日子艰辛,她还是坚持让孩子们读书。除了我的母亲,其他三个子女都上了学,且成家立业。我舅舅当了警察,三姨教书育人。姥姥这一生,历尽苦难,确也劳苦功高。正如她家的老榆树,顽强、坚韧、感恩、奉献,无悔无怨。

  我怀念那棵老榆树,更怀念我的姥姥。(韩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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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勇